經(jīng)濟觀察報 關(guān)注
2025-11-21 15:57

當我第一次粗粗翻過獲得2025年布克獎的小說《肉身》時,不免驚詫于匈牙利裔英籍作家大衛(wèi)·邵洛伊(David Szalay)從情節(jié)離奇程度上來說,幾乎寫了一個東歐版本的“龍傲天”逆襲“贅婿”文學:主人公伊什特萬(István)15歲時,在匈牙利一座公寓樓中與母親相依為命,勉強過活。命運的齒輪開始離奇地轉(zhuǎn)動,他與同樓一位42歲的女鄰居陷入懵懂的“情事”,他以為自己愛上了她,女人卻開始推拒。當女人的丈夫找上他時,他們在狹窄的樓梯上相互推擠,丈夫摔死于樓梯底層。他被認定對這起死亡負有責任,送進了少管所。
從少管所出來后,他擁有了打架的本領(lǐng),開始參與走私、打零工,在底層社會漂泊。為了掙脫命運的束縛,他參了軍,但因傷草草退伍,之后繼續(xù)靠打零工謀生,成為夜店保安、司機。直到他在倫敦成為富商尼曼一家的私人司機之后,他的命運開始了離奇的上揚。富商心臟病突發(fā)死去,妻子繼承了大部分財產(chǎn),繼續(xù)為這一家人服務(wù)的伊什特萬則“登堂入室”,從“雇員”轉(zhuǎn)為“伴侶”,照顧孩子、管理莊園、處理生意,乃至陪同社交——獲得了難以想象的財富和奢華的生活,也進入了上流社會的內(nèi)部。
然而,在邵洛伊筆下,一路經(jīng)歷顛沛流離、離奇逆天改命的伊什特萬的形象,全不似情節(jié)同樣夸張的短劇中“龍傲天”。后者往往在低谷時忍受一切糟踐,內(nèi)心獨白卻咬牙切齒,高峰時志得意滿、吹噓自己,衣錦還鄉(xiāng)時必定對羞辱者一一譏諷“打臉”。
伊什特萬在《肉身》中留給讀者的,只有沉默。他沉默寡言,木訥而被動,幾乎從來不傾訴自己的內(nèi)心。小說以對話為主,而伊什特萬的臺詞多為“好的”(OK)——據(jù)統(tǒng)計,這個詞在書中由他口中出現(xiàn)了約500次?!癘K”這個簡短的詞語,成了伊什特萬面對生活一切變化時的口頭禪,也象征著他情感的麻木與對“工具人”身份的無言接受。

“當一個人對一切都只說‘OK’時,那么實際上可能什么都并不OK。”《南德意志報》的文學編輯做了這樣尖銳的評論。正如小說的名字《肉身》(Flesh)所示,伊什特萬在成長過程中始終困于自己“肉身經(jīng)驗”所打造的囚牢之中,“作為一具身體”,被動而疏離地接受巨變、“經(jīng)歷生活”。
邵洛伊似乎有意將伊什特萬塑造成一個存在于書頁中的“空洞”。讀者只能透過邵洛伊筆下旁人的反應和只言片語,來揣測他的情感世界:我們不知道他何時落淚,直到某個場景中旁人讓他別哭;我們不確定他是否悲傷,只能從邵洛伊留下的兩整頁空白書頁(布克獎評委會主席、著名作家羅迪·道爾激贊的史無前例的天才之舉),推測他在默默哀慟。甚至他的外貌從未在書中明確描述,我們只能從他一直受到青睞,假想他并不難看。
在那些或高貴如《奧德賽》、或塵俗如“贅婿”文學的男性“英雄”敘事中,主人公們假借“金手指”之名,成為自由意志勝天半子的“爽文”代言人?!度馍怼返闹魅斯潦蔡厝f截然不同。他并非出于自由意志與命運搏斗,從不肖想“爭得上游”;“肉身”的本能是他行事唯一的依仗,很多時候是身體帶領(lǐng)著他去行動。這讓他看似在所有危機面前始終采取行動,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可靠”的男人。
在伊拉克戰(zhàn)場,當他最親密的戰(zhàn)友被炸傷倒下時,離得最近的平民司機嚇得一動不動,同車的其他士兵也因恐懼震驚而什么也沒做,而離得更遠的伊什特萬卻本能地沖了上去。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何能做到。然而,這樣的“勇敢”成為了對他的折磨。他不確定自己是出于“對戰(zhàn)友的情義”,還是生發(fā)于本性并被軍隊訓練所強化的“在暴力面前由身體先動”的條件反射。
然而,他相對于行動的情感和意識的滯后乃至缺位,讓他對自己的實際處境相當渾渾噩噩。當富商遺留下來的生意遭遇危機時,已成為他妻子的富商之妻陷于酒精之中排解壓力,而他仍舊積極“行動”:見律師、找合伙人斡旋、調(diào)整項目結(jié)構(gòu)。然而,他無法在語言、情感層面給予她恐懼與自責以任何寬慰和回應,而這正是他們婚姻走向破裂、最終他心灰意冷放棄一切的起點。
同時,“肉身”的欲望也將伊什特萬挾裹,成為他命運的驅(qū)動器和其中暗藏的坑洞:少年時懵懂的愛欲追求,為他帶來鋃鐺入獄的毀滅性后果;中年后對金錢地位的追逐,則讓他迷失于紙醉金迷。
文學是人類欲望最直觀的鏡子,只是過往而言,越是世俗的文學,越傾向于傾發(fā)對其更直接赤裸的渴望。邵洛伊試圖以一種真實又赤裸的方式,在嚴肅文學中直視愛欲和金錢這兩大人類欲望。“金錢在我們的社會中具有深刻的結(jié)構(gòu)性力量……它以一種分配權(quán)力的方式?jīng)Q定著我們的生活?!彼敛谎陲椀孛鑼懩行栽嫉纳頉_動,也坦率呈現(xiàn)金錢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主宰地位。在邵洛伊看來,小說不應回避金錢和身體這些世俗元素,恰恰相反,正是對肉體與物質(zhì)的關(guān)注,才能更真切地刻畫出現(xiàn)代人的處境。畢竟,生命本是一種“具身的體驗”,在抽象的社會身份和理念背后,每個人終究是有血有肉的存在,孤獨地承受著命運的沖擊,這是他在這本小說中著重關(guān)注的。
然而,《肉身》的后半部細細描繪的,可以擬仿魯迅那個著名的嗟嘆“娜拉走后怎樣”,是“當‘龍傲天’得到了美女、財富、地位之后會如何”,這讓它和世俗“爽文”涇渭分明。男性“爽文”的爽點,需要前期鋪墊必定憋屈得讓你咬碎牙往里咽的苦,才能服務(wù)到結(jié)局一朝翻身成為“人上人”的“爽”。低點有多低,距離高點的落差有多大,事實上決定了“打臉反轉(zhuǎn)”的“爽”到底有多“爽”。但當你真的到了人生至高點之后,往后余生又該如何面對無法再次拔高的“爽”的閾值有盼頭?又或者說,維持住這人生的至高點本就是最艱難的事情,只能耗盡心力卻不斷衰頹,從此以后鈍刀子割肉的痛苦,是對一時之“爽”最綿長的審判?
伊什特萬“達到人生巔峰”之后的生活并不幸福。他雖然躋身倫敦上流社會,擁有嬌妻和坐落在泰晤士河邊的豪宅,但始終像個局外人那般,和他的新家庭格格不入。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頻繁出入高級酒店與參與募款晚宴。然而,他依舊沉默寡言,舉止粗糲,始終難以掌握富人圈層的微妙社交規(guī)訓。在愛馬仕門店,妻子堅持要給他買一條領(lǐng)帶,他只會一遍遍地說“不,謝謝你”,退到店門口附近沉默地站著,就像他做司機時那樣。即使她將橙色禮盒塞到他肩頭旁,他仍“猶豫著要不要接過來”。繼子則討厭他、漠視他,最終拒絕見到他,這最終宣示了他的“倫敦時代”的徹底告終。
小說結(jié)尾,年邁的伊什特萬帶著滿身創(chuàng)傷回到了匈牙利老家。富貴如過眼云煙,他只剩下內(nèi)心的荒涼與落寞。他在鎮(zhèn)上新建的購物中心里,應聘一家大型連鎖電器超市的保安。面試時,店長看著他簡略寫著“在英國工作了幾年”的簡歷,問他之前做什么工作,他只說自己經(jīng)營過一家小型住宿服務(wù)公司,在疫情期間倒閉,只能回到匈牙利。店長并不信任他的這個答復,但因人手短缺,最終雇傭了他。與此同時,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最終去世。葬禮之后,他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抽了一根煙,那正是他15歲殺人之后抽第一根煙的地方。他站起身,走回母親留給他的那間公寓。從此以后,他一個人生活。這樣的結(jié)局,不禁讓人想起《紅樓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就像邵洛伊特意不給伊什特萬的發(fā)家以任何有主觀能動性參與其中的解釋那樣,他對伊什特萬命運的急轉(zhuǎn)直下,也沒有抽絲剝繭地分析。他只是把他從倫敦丟向了匈牙利。實際上,邵洛伊試圖暗示的是,匈牙利窮小子伊什特萬從寄居在家鄉(xiāng)廉租樓中一無所有,到從伊拉克戰(zhàn)場死里逃生,再到入主倫敦百萬富翁豪宅,不過是被時代浪潮裹挾前行中偶然的必然。戰(zhàn)爭、移民、經(jīng)濟失衡、全球化進退,所有這一切都潛伏在故事背后。全球公共世界那些潮起潮落、伊什特萬無從左右的“大事件”,才是催動他命運的真正“翻云覆雨手”?!度馍怼坟灤┝艘晾藨?zhàn)爭與21世紀初的全球金融繁榮。前者讓伊什特萬身心俱傷,后者讓富商因歐洲一體化的經(jīng)濟浪潮先是暴富后是破產(chǎn)。
這種解釋之所以成立,是因為邵洛伊早已著迷于呈現(xiàn)私人領(lǐng)域掉入公共事件震蕩夾層中所造成的錯位。他的主人公們往往沉溺于私人的孤獨與欲望,而外部的公共世界滾滾向前,二者既彼此隔絕又暗暗碰撞。他2018年出版的小說《動蕩》更偏重于公共事件,由數(shù)個短篇構(gòu)成,講述幾位不同國籍飛機乘客的故事。他們背負著不同的時代創(chuàng)傷,有人恐懼飛行源于“911”余波,有人債務(wù)纏身因全球經(jīng)濟失調(diào)。他入選2026年布克獎的小說《人不過如此》則更偏重于私人領(lǐng)域,寫了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男性的故事。他們中有貴族、學者,也有保安;年齡從少年到暮年,表面生活千差萬別,內(nèi)里卻同樣局促狹隘,陷于愛欲和金錢的困擾。
《肉身》則是他所呈現(xiàn)的這種私人領(lǐng)域與公共事件錯位的集大成者,正如尤瑟娜爾終于敢提筆寫《哈德良回憶錄》時所言,“準確的距離”被找到了。作為“后全球化時代”的標準精英之一,匈牙利裔的邵洛伊生于加拿大蒙特利爾,幼年隨父母輾轉(zhuǎn)黎巴嫩,因內(nèi)戰(zhàn)遷往倫敦,在英國長大,入讀牛津大學,辭去白領(lǐng)工作后又移居匈牙利專心寫作?!度馍怼返闹魅斯潦蔡厝f,恰似他的平行分身,出生于匈牙利底層,成年后闖蕩倫敦上流社會,最終又回到故土,人生軌跡與作者同樣橫跨歐陸東西,這讓他寫作起來得心應手。
而后全球化時代所有人所面對的,那種瞬息之間洞悉全球公共大事件卻無能為力、能夠跨越大洲如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卻支離破碎的人生,也在邵洛伊的書寫中獲得了某種史詩性的連貫:在持久的共同世界空前不可能的時代,人們不過是在共同經(jīng)歷同一種對“不可言說的意義”(這正是《肉身》的德語譯名)的剝奪。人類所面對的孤獨、漂泊與命運如出一轍,無論對精英還是底層皆然。
阿倫特在闡述“私人領(lǐng)域”這個詞時指出,“私人”(privatus)一詞在拉丁語中帶有被剝奪(privation)之意。當人在不可控的公共事件中漂流如浮萍卻被其掌控命運,這意味著其實被囚禁在自己“肉身”的囚牢中過一種“完全私人的生活”。正如阿倫特所言,過一種“完全私人的生活”,意味著“被剝奪了對真正人的生活來說本質(zhì)重要的東西”,“贏得某種比生命本身更持久之物的機會”。這正是伊什特萬“仿佛不存在的一生”的悲劇根源,也正是我們這個時代全球以“龍傲天”“贅婿”文學為主題的短劇飲鴆止渴般盛行背后真正的時代癥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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