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博時空 作者 翟德芳 為了系統地縷述長三角地區的史前考古學文化,我適當地打亂了敘述的次序,將河姆渡遺址和上海地區的幾處遺址提前介紹了。實際上,我的行程是在跨湖橋之后便到達紹興,看了紹興博物館;由紹興至余姚,看河姆渡;再轉往慈溪,看越窯博物館和遺址;從慈溪經杭州灣跨海大橋,取道嘉興到達上海。
在我預定的訪古路線里,浙江必看的一處發掘地是印山大墓,據說這是經正式發掘并被確認的第一座越王陵,是越文化考古的重大發現。但我到了杭州,發現印山大墓所在的越文化博物館短時間都不開館,令我十分郁悶。沒有辦法,在探訪浙江省博物館的時候,我在春秋戰國時期的陳列室細心察看,希望能找到印山大墓的資料,遺憾的是,除了幾張印山大墓木槨的巨大枋木照片外,沒有發現相關文物。
然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在展廳中,一件名為伎樂銅屋的文物引起了我的注意,再看其附近的其他展品,發現這些文物都出自紹興獅子山306號墓。這座墓葬我以前從未聽聞,但這些精美的文物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令人高興的是,在紹興博物館,我又看到了出自這座墓的一些文物,覺得這是一批很有意思的材料,很有必要加以介紹,因此在查閱了相關材料后,遂有了這樣一篇訪古之文。
一座偶然發現的墓葬
位于紹興市越城區鑒湖街道的獅子山,又名云門山,是千年古剎云門寺的所在地,歷史上是佛教重鎮和文人雅士云集的文化圣地。這里不僅有與王羲之《蘭亭序》真跡有關的“蕭翼賺蘭亭”的著名傳說(唐太宗御史蕭翼從王羲之第七代傳人僧智永的弟子辯才的手中將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騙取到手,獻給唐太宗的故事。唐代大畫家閻立本據此創作了《蕭翼賺蘭亭圖》,現藏遼寧省博物館),還是智永禪師“退筆?!薄拌F門檻”典故的發生地。在獅子山下的坡塘村,至今保存著春秋戰國時期越國的重要水利設施遺跡,傳說是越國大夫范蠡養魚之地。

1981年11月,當時的紹興市坡塘公社知青磚瓦廠人員在獅子山西北坡取土時,意外發現了青銅器。紹興市文管會得知消息后,前往現場采集了殘存的青銅器碎片,又從社員手中收集到出土的6件青銅器。此后,考古工作者對出土青銅器的地點進行調查,認為這里是一處東周時期的古墓。1982年3月,浙江省文管會組織考古人員對墓葬進行發掘,墓葬編號為M306。

發掘持續了9天,確認這座墓葬為階梯墓道帶壁龕的土坑墓。由于此前磚瓦廠取土,墓葬的西部已被破壞,殘存墓底南北長8.14米,南端殘寬5.4米m,深2.8米。墓道帶4層臺階。葬具為一棺一槨,棺木髹朱漆。隨葬品都出土于壁龕和壁龕下方的土臺上。墓葬規格顯然高于平民墓葬,是當時浙江省內發現的首座先秦時期大型墓葬,墓主人的身份應屬于高級貴族。

墓中共出土文物1244件,其中包括鼎、罍、盉、尊等青銅器17件,玉器6件,瑪瑙飾物102件,文具51件,金器6件,陶器3件,水晶珠13粒,以及琥珀珠、綠松石珠、漆木器與石器等。3件青銅器上有銘文,一件大瓿的銘文未經釋讀,銅鼎、銅爐的銘文均自題為徐國貴族所作。

關于墓葬的年代,原發掘報告初步定為戰國初期,但隨著研究的深入,現在一般認為應在春秋晚期到戰國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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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號墓出土的精美文物
在出土的一千多件文物中,湯鼎、提梁盉、伎樂銅屋、插座、玉耳金舟等都極為珍貴,下面重點介紹這幾件器物。


伎樂銅屋為青銅質。通高17厘米,底部平面為長方形,面寬13厘米,進深11.5厘米。三開間,明間較兩次間多0.3厘米。正面僅立著兩根柱子,其余三面有墻,呈透空格子狀,背墻中間開一格子窗。里面有六人,分別呈擊鼓、撫琴、吹笙、詠唱等姿態。屋頂是四角攢尖頂,上面為7厘米高的八角柱,柱端塑一大尾鳩。屋面飾勾連云雷紋,柱身飾“S”形云紋。
伎樂銅屋形制小巧精致,但制作工藝非常復雜,系先將屋頂、樂器、樂師分開澆鑄,再鑄造銅屋的主體,最后用銅和錫將各部分焊接起來。關于銅屋之內的伎樂人的功能,一般認為其正在進行宗教祭祀活動,所以這個伎樂銅屋可能是越人的宗教建筑模型。這種房屋模型在青銅器中僅見此一例,對研究先秦時期南方建筑、越人習俗和音樂史具有重要意義。


提梁盉為青銅質,通高27 厘米,蓋徑11.5厘米,腹徑21.5厘米,最寬27厘米。腹呈扁圓形,環飾四道絞絲狀粗弦紋,將全腹界為五段,中段飾菱形格、內填細密蟠螭紋帶,中上、中下兩段各飾交錯三角形蟬紋帶,肩部和底部均素面。腹部一側中段引出螭首狀流嘴,螭首兩側及后頂部延出四組蟠螭形象。流嘴相對應的腹部另一側立透雕扉棱狀尾鰭一道。
盉口為覆盤式平蓋,蓋面以二道絞絲狀粗弦紋和菱形幾何紋為地紋,其上數條蟠螭昂首聚中,十二走獸呈十字形排列,中間設一雙鏈環鈕,該鈕與提梁掛鏈間缺失一環。盉肩部架固定式環形提梁。提梁滿飾三角幾何紋,一端作螭首狀,梁上前后兩段立透雕扉棱狀背鰭。盉底面呈緩弧狀,底緣勻布三蹄形足,足的上根部飾十二條蟠螭,前側塑立一虎形獸。

湯鼎為青銅質,通高40.8厘米,口徑19.2 厘米,腹徑34.5厘米,底徑16厘米。鼎身呈圓形,直口短頸,覆盤式平蓋,蓋面飾寬弦紋和蟠螭紋帶,中心有雙頭螭形小紐,紐中貫以絞絲紋圓環,蓋面外圍勻布三個鳳鳥形立紐。鼎肩兩側立環形豎耳,耳面飾三角幾何紋,耳根兩端作螭形雕飾。鼎腹部中段主紋帶為圓渦紋和矩螭紋相間,上側為絞絲紋和蟠螭紋,下側為蟠螭紋;中段紋帶與上、下段紋帶之間各有隔空,上段紋帶為三角形蟬紋,下段紋帶為三角形填云雷紋。鼎為平底,下腹至底緣外側附立三足,獸蹄形足略向外弧撇,上端足跟部飾蟠螭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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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的器身、器蓋內均有銘文。鼎身的銘文在肩部,環繞兩周,順時針旋讀;器蓋的銘文在器蓋內壁,自左向右豎讀。器身、器蓋銘文相同,共有44個字,釋文為:“唯正月吉日初庚,徐釐尹皆自作湯鼎,溫良圣敏。余敢敬盟祀,以津涂俗,以知恤辱,壽躬?子,眉壽無期,永保用之。”大意是正月某吉日,徐國一祭祀官鑄了這件鼎,以敬圣靈并立誓匡扶涂山風俗,毋忘憂患恥辱,祈祝健康長壽,世代保用。


鎮墓獸座為方形,盝頂,上為橢方形、中空的插孔柱,柱的四周飾蟠螭紋。座身外側每面飾有鏤空鳳紋六組,原鑲嵌綠松石,現已脫落;銅殼內灌鉛,與插孔柱相接。座體四角以跪人為足,跪人身飾云雷紋,雙手雙膝著地,引頸昂首,目視前方,以榫卯結構與座體相連。推測這種鎮墓獸座其實就是鎮墓獸,但上面所插之物已腐爛,無從得知具體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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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耳金舟高6、徑11.2~14.2厘米,連耳重285克。器身以純金捶打而成,呈橢圓形,斂口,卷沿,鼓腹,平底。器腹兩側對稱鉚接一對環形玉耳,耳上琢刻精細卷云紋。整器均勻輕薄。出自墓葬的土臺,原在長方形漆盒內貯存,出土時內置一體積甚小的泥質灰黑陶盂。
除此之外,墓中出土的螭紋青銅分體式甗、螭紋青銅附耳圜底鼎、青銅甗盉、青銅尊,以及作為弄器的虺紋青銅小豆、青銅束腰小壺、銘文虺紋青銅圈足爐,作為裝飾品的紫水晶串飾、綠松石串飾、瑪瑙管,還有云紋玉瑗、云紋龍形玉佩、云紋玉琥等都很有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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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主到底是哪國人?
這座墓位于傳統的越國首都附近,但隨葬品中又有徐國貴族制作的青銅器,所以關于墓主人的身份以及所屬國家,研究者的看法分歧頗大。具體說來,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有人認為是越國貴族墓,陪葬品中有部分器物是越國滅吳國的戰利品,但此前吳國曾經滅掉徐國,所以其戰利品中也有帶徐國銘文的銅器。原發掘簡報就這樣解釋墓中徐器的來源:“公元前512年,吳滅徐,徐器可能落入吳人之手,隨之越又滅吳,在俘獲吳器的同時也獲得一些徐器,是完全可能的?!敝劣谀乖崮甏?,發掘主持者牟永抗先生認為“此墓的入葬年代當在公元前473年越滅吳以后不久”,是一座戰國初期墓,“墓主人有可能是越國相當于卿大夫的巫祝一類人物”。

有人認為這是徐國貴族墓。徐國是個古老的東夷方國,強盛時期勢力范圍覆蓋泗水和淮水流域,并深入浙江境內,徐偃王(西周時期徐國第32代國君)的傳說和遺跡在浙江較普遍,這個大墓和這件湯鼎就是徐人在越地活動的見證,徐人中的一支有可能成為越國的精英階層。
還有人認為這是徐國貴族墓,但此徐國已被吳國所滅,徐國的舊貴族流亡到越地,死后葬在異國他鄉。因為吳國是越國和徐國的共同敵人,所以越國對他們予以庇護。

近年李零先生著文,深度解讀湯鼎和小爐這兩個公認為徐器的銘文,對于該墓的墓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湯鼎的作器者是徐國貴族,官居賚尹,其名為皆,可能是墓主的近親。虺紋青銅圈足爐上的銘文,李零先生釋為“徐王之元女北不作少(小)爐”。此爐的主人名叫“北不”,是徐王的長女,可能即是徐器銘文中曾有記載的嘉子孟嬴。除湯鼎、小爐外,306號墓出土的其他銅器也多屬于徐器。玉耳金舟估計是越器,玉器和印紋陶器亦屬越器。墓中出土的刀、削、礪石等多與女性的紡織、竹編等活動有關;伎樂銅屋、小銅簋、小銅爐、小銅豆皆屬弄器(玩具),似與女性關系更大;墓主身佩玉器及瑪瑙、水晶、琥珀串飾,也暗示墓主可能是女性?;谏鲜?,李零先生認為此墓墓主是徐王元女(長女);此墓是越地的墓葬,但墓主不是越人,而是從徐國嫁到越地的女子;墓中出土物以徐器為主,總體特征更接近春秋晚期,而非戰國早期。

李零先生的解讀向我們展示了徐、越兩族深度交融的真實畫卷,但徐、越歷史上的交往情況究竟如何?徐王元女是久居越地后而亡還是避居越地時而亡?她所嫁之人是外族越人還是同族徐人?這些疑問都還沒有答案,因此306號墓的墓主和國屬目前還難以定論。

不過,無論如何,306號墓是紹興地區的重要考古發現,對當地的文化建設具有重要意義,別的不說,位于府山腳下的紹興博物館的建筑設計靈感,就來自306號墓所出土的伎樂銅屋。

圖片 | 翟德芳
排版 | 劉慧伶
設計 | 王梓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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