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8年來，中國的國家免疫規劃首次擴容。

9月11日，國家衛健委副主任、國家疾控局局長沈洪兵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今年國家將推出面向適齡女生的HPV疫苗（宮頸癌疫苗）接種服務，并且將HPV疫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保護女性的健康。

在公共衛生領域，國家免疫規劃由政府免費提供疫苗，旨提高人口整體健康水平，無論經濟狀況如何，都能被惠及。在此之前，中國的免疫規劃疫苗覆蓋人群以6歲以下兒童為主，比如嬰兒出生后都要注射的卡介苗、乙肝疫苗等，針對青少年甚至成年人的少之又少。

近年來，有多種疫苗都曾經被廣泛推薦納入國家免疫計劃，其中包括流感疫苗、肺炎疫苗等，而最終HPV疫苗成為了“幸運兒”。

這與其臨床獲益性有很大關系。2022年，國內新發宮頸癌病例達到15.07萬例，整體發病呈上升趨勢且日漸年輕化。HPV病毒全稱為人乳頭瘤病毒，主要通過母嬰、性接觸和經皮膚黏膜接觸傳播。宮頸癌是全球唯一可預防的癌癥——99.7%的宮頸癌都由高危型HPV病毒持續感染導致，世界公認預防宮頸癌最有效手段即接種HPV疫苗。

一度高漲的需求和極低的滲透率

廣州荔灣區的白鶴洞衛生服務中心，二樓的展示玻璃柜內，放著不同品牌HPV疫苗盒子，以及工藝介紹。

截至目前，國內共有6款HPV疫苗獲批，進口有葛蘭素史克的二價疫苗，默沙東的四價、九價疫苗；國產則有萬泰生物的二價、九價疫苗，以及沃森生物的二價疫苗。

制圖：何苗  數據整理：李科文

HPV病毒已知的亞型一共有200多種，但其中16和18這兩個高危的病毒亞型是致宮頸癌的主要元兇。除此之外，還有其余7種亞型的感染率也相對多見，可引起宮頸癌或尖銳濕疣等。

所謂“二價疫苗”，指的是預防16和18兩種亞型的感染；而“九價疫苗”則把預防的病毒亞型擴大到9種亞型中。

制圖：何苗  數據整理：李科文

2016年，中國內地首次批準HPV疫苗上市，為葛蘭素史克的二價疫苗，時間上比中國香港和臺灣地區都遲了10年。盡管進口HPV疫苗一針的價格在580元至800元，但壓抑的需求很快得到釋放，根據國家常規免疫報表的數據，2018年至2020年，HPV疫苗接種數量從341.7萬劑次，快速攀升到1227.9萬劑次。由于供應不足，部分進口HPV疫苗曾長期在國內一針難求，不少適齡女性飛去香港甚至是海外接種。

但一度高漲的需求到底是冰山一角，還是冰山的全部，很快露出了真相。

2022年，中國內地9至45歲女性HPV疫苗首劑累計覆蓋率和全程累計覆蓋率分別為10.15%和6.21%，9至14歲女孩首劑接種率僅為4.00%。

巨大的反差背后，既有此前價格與供應所產生可及性問題，也與不同地區人群對HPV疫苗的認知與接種意識密切相關。

制圖：何苗  數據整理：李科文

近年來隨著HPV疫苗供應量上升，一針不再難求，但無論是想注射國產苗還是進口苗，價格都是橫亙在許多家庭面前的一道坎。

在2022年3月沃森生物的二價HPV疫苗上市前，國內僅有一款萬泰生物的國產HPV二價疫苗。由于單一城市采購的數量有限，企業缺少降價動力。2021年，山東濟南公費項目對萬泰生物疫苗的采購價約330元/支，即與自費市場等價。

而進口HPV疫苗方面，最貴的九價進口HPV疫苗三針接種價格長期維持在4000元上下，對于許多家庭而言都是一筆需要掂量的開支。

事實上，這種局面早有提示。在國內引入HPV疫苗前，曾有研究開展了一項涵蓋了21個城市和農村地區的橫斷面研究發現，有意愿花費約500元人民幣支付HPV疫苗的受訪女性比例為68%，有意愿花費超過2000元支付進口疫苗的女性僅為6%。

科普宣傳不到位也是影響接種意愿的因素。

在一些有意愿的接種者像搶茅臺一樣卡點預約疫苗的同時，也有適齡女性因為HPV疫苗可能致死、致殘，或是影響生育的謠言放棄接種。

但中國政府要推廣HPV疫苗的決心早已立下。

世界衛生組織（WHO）此前曾提出，到2030年，全球90%女孩15歲前完成全程接種的目標，70%的女性在35歲和45歲時接受高精度宮頸癌篩查，90%確診宮頸疾病的女性得到治療，即“979”目標。其構成了世衛組織2020年發布的《加速消除宮頸癌全球戰略》。隨后，中國表態全力支持。

根據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流行病學研究室主任、研究員趙方輝團隊的研究，如以二價疫苗設計，將HPV疫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預測到2060年往后國內可以消除宮頸癌，但同時要擴大篩查覆蓋率、加強疾病治療。

此外，相對于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去推免費接種，直接推動納入國家免疫規劃不僅能覆蓋更廣泛的群體，在采購體量上也不可同日而語，這既降低了HPV疫苗推廣普及的復雜程度，也有助于官方作為采購方爭取更優惠的價格。

不過在國內，HPV疫苗從無到有、從上市后一針難求到最終即將免費，期間多年，多位科學家、臨床醫生與專家學者一直致力于普及HPV疫苗接種、推動該疫苗納入免疫規劃，這也是HPV疫苗在中國二十多年的一個縮影。

以點帶面

段仙芝是現任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同仁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是推動內蒙古鄂爾多斯全市宮頸癌篩查和 HPV疫苗接種的關鍵人物，全國首個免費接種 HPV疫苗地區倡導實施者。

喬友林則是癌癥人群預防和控制領域專家，在宮頸癌防控方面有30多年的工作經驗，推動國內宮頸癌篩查和疫苗接種普及。

2005年前后，時任內蒙古自治區人民醫院婦產科主任的段仙芝開始與喬友林合作在內蒙推廣宮頸癌篩查項目。第二年，跨國藥企葛蘭素史克的二價HPV疫苗希瑞適（Cervarix）在海外首次獲得批準上市，一年后，歐美國家開始集中把疫苗納入免疫規劃。喬友林團隊的骨干學者、亦從事中國消除宮頸癌策略研究的趙方輝看到海外進展，她希望國內至少要跟國際保持一致。

“我們當時就講中國也要做這個事情，但也確實覺得疫苗離我們很遙遠。”趙方輝對界面新聞說。

喬友林的期待則是五年內藥企收回疫苗開發成本，到時候價格能降下來，更利于實現國家免疫規劃。2008年開始，他與國內同行合作先后開展了葛蘭素史克、默沙東的進口HPV疫苗和萬泰生物國產二價疫苗在國內的臨床試驗研究。2016年到2018年間，數款進口HPV疫苗率先在國內獲批上市。

但是，由于重重原因，預想中由以量換價帶來的大規模接種，快速提升女性健康的情況并未如期而至。

喬友林選擇轉變思路，想先從地方試點開始。

2016年即開始做全面兩癌（宮頸癌、乳腺癌）篩查的鄂爾多斯市成為理想的選擇。2019年年底，在喬友林與段仙芝等人的撮合下，葛蘭素史克與鄂爾多斯當地談成了葛蘭素史克以580元/針的價格供苗。在這個方案下，全程接種三針只收一針費用，相當于降價三分之二，鄂爾多斯則為13-18歲在校女生提供HPV疫苗的地方免費接種試點項目。

盡管有所波折，但在2020年8月，鄂爾多斯準格爾旗免費HPV疫苗開打。相較于給13-15歲初中女生接種的國際慣例，準格爾旗的接種對象擴大到18歲，也就是從初一打到高三。三年后，準格爾旗已為13373名適齡女孩接種了第一針HPV疫苗，接種率達到91.42%。鄂爾多斯市2021年也發文，為全市適齡女性實施HPV疫苗免費接種，后來成為首個完成世界衛生組織“979”目標的地市。

此后，公費接種HPV疫苗試點也開始陸續得到國家層面的支持，這一試點模式也開始在全國各地推開。

制圖：何苗  數據整理：李科文

2020年底，國家衛健委啟動“健康城市建設推動健康中國行動創新模式”試點，重點推進宮頸癌防治，多個入選城市亦開始為當地適齡女生提供HPV疫苗免費接種。

趙方輝作為試點管理辦公室的負責人參與推動了這一國家層面的試點模式。她觀察到，接種疫苗不單單靠衛健，還涉及婦聯、財政、教育等多個部門。如果是政府牽頭，事情做起來就非常快。

起初一些專家還在討論不太可能達到90%的接種率，后來一兩年不到的時間里，濟南、成都等城市就都達到了。

杜珩是蓋茨基金會北京代表處首席項目官，其工作之一就是倡導國家免疫規劃對世衛組織建議的四種疫苗擴容。她告訴界面新聞，前述機制創新在推進HPV疫苗納入免疫規劃中相當關鍵。其一方面允許地方先行先試，另一方面也在地區間形成了良性競爭。

“各地方領導都把 ‘健康中國’作為政府的標桿行動來抓。”她對界面新聞說道。

不過，一款疫苗從國家推進地方試點到納入國家免疫規劃，更復雜的考量還在于疫苗經濟學成本效益評估，也就是要用模型數據分析證明，國家花這部分錢用于給相應人群接種疫苗在公共衛生投入方面是“劃算的”。

這樣的證明題并不好做。

杜珩告訴界面新聞，一種疫苗經濟學模型成熟大概要兩三年的時間，先要有數據，接著做模型擬合——相當于要先造輪子，驗證它合適、能跑，再真正基于不同假設和策略，估算接種疫苗的成本效益。

這部分工作起步于2018年。當年，世衛組織已經發出全球消除宮頸癌的號召。趙方輝亦是世衛消除宮頸癌專家組成員。從日內瓦開會回來，她隨即帶領團隊做中國自己的動態模型。“既然世衛號召全球消除，我們就得回答中國能不能消除，能的話，具體要在什么時間點、用什么方法、怎么做。”

考慮到中國城鎮化、人口老齡化以及性行為開放化等因素變化很快，趙方輝的模型做得很細致。

最初，團隊以二價疫苗設計，預測到2060年往后國內可以消除宮頸癌，但前提是將疫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同時要擴大篩查覆蓋率、加強疾病治療。接著想如何能加快這一進程，比如什么時候切換到九價疫苗。最后開始算經濟賬，比如疫苗的價格和供應到什么程度，政府先期在疫苗上的投入，能為后期篩查、疾病治療節省多少開支。

就這樣，證據的拼圖也逐漸勾勒出將HPV疫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的價值。

這期間，國家和市場層面的變化也悄然發生。

伴隨供應加大和更多疫苗上市，HPV疫苗已經開始在國內公費市場打起價格戰。2024年3月，萬泰生物在江蘇以86元/針的價格中標，令公費HPV疫苗價格首次跌破百元。不到半年，沃森生物在山東公費項目中的中標價則為27.5元/針，接近一杯喜茶奶茶價。

另一層契機，是新生兒數量驟減也給國家免疫規劃省下經費。

據《財新周刊》報道，昆山杜克大學全球健康研究中心聯合主任、疫苗交付研究創新實驗室負責人湯勝藍則曾在2024年預計，以二價HPV疫苗為例，國家免疫規劃在全國范圍集中采購的花費不到10個億。

與之可比的是，“擴大國家免疫規劃”補助資金已從2021年的48億元高點降至2023年的30.3億元。由此，業內也感知到，國家免疫規劃擴容的時機日漸成熟。

如何落地

實際上，縱觀這段約20年的歷程，從宮頸癌篩查、到疫苗在國內獲批、健康城市試點推廣公費接種，再到納入國家免疫規劃，這不僅是一個關乎科學、商業、官員勇氣、政府智慧，交織著緊密合作與機緣巧合的故事，而許多親歷者還不約而同的提到了一個詞——公平。

杜珩告訴界面新聞，在自費市場中，一方面，經濟欠發達、醫療資源不足區域女性的宮頸癌發病率和疾病負擔更高，但疫苗可及性卻更差。有一些地區沒有商業回報，企業就干脆不供貨。另一方面，HPV疫苗實際上最該保護、保護效果更好的是9-15歲的女孩，而企業往往會優先去做更容易賺錢的成年女性市場。

在這類疫苗上，重塑健康公平、為手握最少資源群體兜底即是國家免疫規劃項目的意義。按照接種要求，低于一定年齡的女性所需要接種的針數會少一針。比如，默沙東要求達到保護效力，14歲以下接種四價HPV疫苗只需要兩針，而大于14歲則需要增加到三針。也就是說，在更年輕的符合要求女孩中進行接種，總成本也會更低。

不過，在9月11日的新聞發布會上，沈洪兵只公布將HPV疫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的計劃，具體細節還有待進一步公布，比如采用何種價次疫苗、具體的接種計劃安排等。一些顯而易見的區別是，相較此前針對0-6歲新生兒和兒童，HPV疫苗的接種對象是在校適齡女生。

沈洪兵則在9月11日的新聞發布會上提到，在全國推進電子預防接種證建設應用，優化預防接種單位布局，方便群眾就近接種，鼓勵地方推出分時段預約、周末接種、特殊人群上門接種等政策，滿足群眾多樣化接種需求。

喬友林也告訴界面新聞，HPV疫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后，還要做好群眾宣傳，并做好本地疾病調查，防范“反疫苗”人士的負面影響。例如要向公眾解釋為什么選用國產疫苗——實際上國產疫苗和進口疫苗的差別不大，同時也能保證供應安全，以免斷貨。另外，有些罕見病多年不出現，突然發生一例，有人就會歸咎于疫苗，這時就需要用本地疾病調查的數據說話。

由于各地方已經實行公費注射HPV二價疫苗一段時間，有許多經驗和方法可以借用。界面新聞通過社交媒體簡單整理“不愿意打HPV疫苗”的原因，疑慮多是來自女孩的父母。在各地推行中，往往由學校通知家長，帶女孩前去注射，決策人實際是女孩們的父母。所以納入國家規劃后，家長或是需要重點科普的對象。

可以預見的是，根據過往經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后，相關疫苗的接種率都會迎來顯著提升。

比如，甲肝疫苗在納入國家免疫規劃前，在浙江湖州的接種率為9.09%，但10年后已經提升至99.25%。

對于之后每年國內HPV疫苗注射能增加多少劑次，目前尚無權威的預測。但以地方為例，廣東省在2022年啟動適齡女生HPV疫苗免費接種，接種量從2020年的144萬劑次，增加到2023年的766萬劑次。因此供應的穩定性同樣受到關注。

目前國產的HPV疫苗廠家有萬泰生物和沃森生物兩家，假如采用二價疫苗，在2022年，兩個廠家的產能都分別達到了3000萬劑/年，僅國產苗就能達到6000萬劑/年的供應。

而宮頸癌防控之路上，HPV疫苗納入國家免疫規劃也非終點，如同創新藥領域，國產HPV疫苗也在逐步追上進口的步伐。

9月9日，萬泰生物的九價HPV疫苗已在廈門開打首針，這一國內首款國產九價HPV疫苗的保護效力與進口疫苗相當，而全程接種的價格僅相當于進口疫苗的四成。在這之后，國內開發15價HPV疫苗、針對男性接種的多個臨床研究也正在推進中。

界面新聞記者 |陳楊 李科文

界面新聞編輯 |謝欣 許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