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英

2025年7月10日，因停牌被套六年的股民，終于等來了科興生物（NASDAQ:SVA）280億元人民幣的超級分紅。

280億元并不是中國企業單次分紅的最高紀錄，但很少有分紅事件像科興這樣裹挾如此多的元素——疫苗情緒、民族感情、企業內斗。

這家疫苗龍頭企業經歷了長達七年的控制權之爭。“疫苗大佬”尹衛東、哈佛大學博士李嘉強、北大教授潘愛華、“創投教父”閻焱是這場內斗中的核心人物。

科興生物是北京科興生物制品有限公司（下稱“北京科興”）的母公司，北京科興控股的北京科興中維生物技術有限公司是新冠疫苗的主要供應商。2021年至2022年，科興生物營收超1300億元，凈利超960億元。

過去幾年，每當科興生物或相關方披露新冠疫苗利潤數據，都會引起一波又一波的討論和猜測。不過，自2018年科興生物陷入控制權爭斗，一直到今年之前，這些利潤都趴在賬上或用于生產經營，并未分給科興生物的所有者。

這場遲來的分紅盛宴，讓科興生物至少四個投資方分別獲得超20億元的現金股息回報。按照科興生物停牌時的6.47美元/股計算，股息率高達850%。

然而，在巨額分紅落袋之際，科興生物卻有兩個董事會、兩位董事長同時宣稱掌權。

雙方當前共同面臨的一個時間節點是7月15日，在此之前，科興生物必須向納斯達克提交合規性整改方案，否則可能面臨被納斯達克退市的風險。

誰分了紅

7月10日，科興生物公告，每股55美元的現金股息正按計劃發放。以7186萬總股份數計算，此次分紅資金達到39.5億美元（約280億元人民幣）。

部分中小投資者感嘆，這是一筆“長期投資”下的巨額回報。只是，這一“長期投資”是被迫的。早在2019年2月，科興生物就因“治理失效”被納斯達克強制停牌，在過去六年多時間里，投資者無法在二級市場買賣股票。

根據目前已披露的各方股東持股數，分紅金額排前列的包括：

1.強新資本（1Globe Capital）及相關方約6.88億美元（約合49.3億元人民幣）；

2.賽富基金約5.93億美元（約合42.5億元人民幣）；

3.尹衛東約3.5億美元（約合25億元人民幣）；

4.鼎輝投資約3.3億美元（約合23.6億元人民幣）；

5.尚珹資本約3.2億美元（約合23.3億元人民幣）；

6.維梧資本約3.2億美元（約合23.3億元人民幣）；

強新資本由東南大學校友、哈佛大學醫學博士李嘉強控制，其自2013年起在二級市場買入科興生物股票，并陸續增持至32.3%（增持過程中有部分股份未按規定披露），成為科興生物實際的第一大股東。在2016年潘愛華與尹衛東的爭斗中，李嘉強站在潘愛華一方。

除科興生物外，李嘉強在中國還有多項投資，包括北京強新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南京強新生物醫藥有限公司、杭州強新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等。

一位關注強新生物的投資人士向經濟觀察報介紹，北京強新與南京強新都牽涉到與地方產投公司相關的司法案件中，因部分款項未支付，被列為限制高消費企業。該人士猜測，強新方面也面臨資金壓力。

賽富基金則被視為亞洲最具影響力的私募股權投資機構之一，曾投資過58同城、神州數碼（000034.SZ）等。在潘愛華與尹衛東的爭斗中，賽富基金屬于尹衛東陣營。

尹衛東則是科興生物的創始人，也是科興生物長期以來的實際運營者。他曾在2003年擔任SARS滅活疫苗國家科研項目負責人，2009年主導研制出全球首支甲型H1N1流感疫苗，此后又主導研制了手足口病疫苗和新冠疫苗。

鼎輝投資、尚珹資本、維梧資本都屬于私募投資機構。尚珹資本與維梧資本是在2018年7月由尹衛東引入的，由于當時以尹衛東為董事長的董事會（為方便讀者理解，下稱“尹衛東董事會”）與李嘉強方正在進行董事會合法性的訴訟，導致尚珹資本與維梧資本的持股有效性受到質疑。也因此，尚珹資本與維梧資本暫未獲得此次分紅。科興生物此前宣布，這部分分紅已由董事會存放在由獨立第三方管理的托管賬戶中，直至法律程序最終解決。

7月10日，接近李嘉強方人士對經濟觀察報表示，此次分紅結束后，科興生物賬面還余超10億美元現金。

此次分紅是由科興生物小股東美國恒潤投資公司提出的。2025年3月，恒潤投資稱，科興生物在2021年—2024年賬上積累了超百億美元現金，但普通股股東未獲得任何分紅。恒潤投資要求董事會立即向股東分配89億美元（約合640多億元人民幣）現金。

恒潤投資所提及的董事會是指以李嘉強為董事長的董事會（為方便讀者理解，下稱“李嘉強董事會”）。李嘉強是在2025年2月開始擔任科興生物董事長的。

在恒潤投資提議分紅的10天后，李嘉強董事會宣布了每股55美元的分紅計劃。這份公告提出，維梧資本與尚珹資本所持股份的股息將被預留，直至相關爭議得到解決。

4月30日，李嘉強董事會宣布分紅發放日是大西洋標準時間7月9日。該日期為特別股東大會后一天。特別股東大會是由賽富基金提出的，議程包括罷免李嘉強董事會，成立新的十人董事會，召開時間是大西洋標準時間7月8日。

此后，分紅成為李嘉強董事會與維梧資本、尚珹資本纏斗的核心點。尚珹資本認為李嘉強董事會將分紅發放日設在特別股東大會后一天是一種“誘餌”，呼吁發放日定在大會之前。

6月22日，李嘉強董事會宣布，分紅日定在了特別股東大會前的大西洋標準時間7月7日。同時宣布，未來可能進行第二輪每股19美元的派息，以及第三輪每股最高50美元的派息，總分紅最高接近90億美元。

一場特別的股東大會

大西洋標準時間7月8日晚8點，科興生物特別股東大會在加勒比海域的安提瓜和巴布達首都圣約翰召開，該地是科興控股的注冊地。大部分股東以線上形式參與。

從最終走向來看，這場會議極富戲劇性。

在股東大會結束后不久的大西洋標準時間7月9日凌晨2點，賽富基金宣布，經過投票，大會已通過其兩項提議：罷免了李嘉強董事會，并選舉出新十人董事會。

該聲明發出不久，李嘉強董事會向經濟觀察報回應稱，所謂新董事會不合法。7月8日的股東大會開始不久，李嘉強在宣布了近兩日安提瓜法院的兩項裁決后便決定休會。

李嘉強董事會稱，賽富基金既無權也沒有任何法律依據在有效休會后“重新召開”特別股東大會。賽富基金自行宣布的最終股東投票結果完全是騙局。其正在評估法律補救措施，包括與安提瓜和美國司法和監管機構的聯系。

盡管有李嘉強方的回擊，7月10日，新十人董事會（為方便讀者理解，下稱“閻焱董事會”）召開了特別股東大會后首場董事會會議，選舉出賽富基金管理合伙人閻焱為科興生物董事長，尹衛東擔任執行董事及首席執行官。

閻焱董事會稱，在特別股東大會上，共有33248861票（占到場并投票總數的54.71%）支持了新任董事當選。

即，在7月8日的股東大會后，科興生物有兩個均聲稱自己擁有合法地位的董事會，兩位董事長。

這場會議之所以富有戲劇性，關鍵在于維梧資本與尚珹資本是否有權在特別股東大會上投票。按照各方持股比例來看，如果維梧資本與尚珹資本有權投票，閻焱方勝算大，如果無權投票則李嘉強方勝算更大。

圍繞投票權問題，雙方在法院纏斗至特別股東大會召開前的兩三小時。

在股東大會召開前一日的大西洋標準時間7月7日，安提瓜和巴布達東加勒比最高法院頒布臨時禁令，禁止維梧資本與尚珹資本在特別股東大會上行使投票權，以待法院對其管轄權及股份有效性問題作出裁定。

隨后，維梧資本與尚珹資本向東加勒比上訴法院提出上訴，尋求暫時中止上述禁令的執行。在股東大會結束后的大西洋標準時間7月9日凌晨1點，維梧資本宣布其與尚珹資本已獲東加勒比上訴法院許可，該判決確認其被允許作為有效股東出席7月8日的股東大會并進行投票。

前述接近李嘉強方人士告訴經濟觀察報，東加勒比上訴法院的判決是在大會前兩三小時下達的。其提出，在相關訴訟中李嘉強董事會未獲得答辯機會。

該人士同時介紹，此次股東大會的關鍵在于，在董事長李嘉強已對股東大會作出休會決定后，沒有人有權重啟大會。他稱，絕大部分股東當天都是在線上參會，“休會后線上會議就已經被終止了，其實他們做的事情就是自己在線上又拉了一個會”。

賽富基金方的說法是，董事長李嘉強在未允許股東參加的情況下召開了特別股東大會，隨后又聲稱立即休會。賽富基金的代表及其他股東代表已抵達特別股東大會，并計劃參加會議。隨后，與會股東代表召開了特別股東大會續會，由董事盧毓琳主持。盧毓琳是經英國樞密院批準的董事會中唯一一位仍在任的董事。

誰的董事會

自2018年以來，科興生物已出現了三個董事會：尹衛東董事會、李嘉強董事會、閻焱董事會。在跌宕起伏的董事會更迭背后是一場關于科興生物控制權的爭奪。

一系列爭奪起源于2016年科興生物的私有化。當時，尹衛東、賽富基金組成買方A團，北京科興原董事長潘愛華與李嘉強方組成買方B團。

2018年2月，已是科興生物第一大股東的李嘉強方（通過在二級市場持續買入，持股32.3%，其中部分股份未披露）對科興生物當時的董事會發難。李嘉強方投票反對包括時任董事長尹衛東在內的4名董事連任，提出了新的董事會備選名單，并在股東會議上成功獲得多數票。

2018年3月，尹衛東董事會稱，李嘉強方選舉新董事會的行為是一場突襲，沒有提前告知股東。其在美國上訴請求裁決李嘉強方的行為是否觸發毒丸計劃。毒丸計劃是指，在啟動私有化時，為了防止惡意收購，科興生物規定當公司面臨以部分要約進行收購等手段獲得控制權的行為時，董事會將采取行動稀釋對方股份。

有關李嘉強董事會的合法性以及是否可觸發毒丸計劃的訴訟，持續了長達7年。在訴訟期間（2018年3月至2025年1月），科興生物實際由尹衛東董事會管理。這7年間，爭奪控制權的潘愛華曾帶人進入北京科興的辦公樓及廠房，實施拉閘斷電等行為。2024年，潘愛華被法院判處職務侵占罪、挪用資金罪，暫時告別了科興生物控制權之戰。

2025年1月，關于誰才是科興生物合法董事會迎來終審判決。英國樞密院裁定2018年2月形成的五人董事會名單有效，毒丸計劃無效。這份董事會名單包括：代表強新資本的李鵬飛，代表奧博資本的王國緯，平安保險的曹建增，PremasCapital（臺北）的邱海峰，獨立董事盧毓琳。

2025年2月，科興生物公布的新董事會名單則將邱海峰替換為李嘉強，并宣布李嘉強擔任董事長。此后李鵬飛、王國緯先后被替換為奧博資本的兩位代表。

對李嘉強董事會名單，賽富基金、維梧資本及科興生物管理層都公開提出了異議，認為新董事會名單與英國樞密院判決的名單不一致。大股東賽富基金對外表示，該名單中除一名成員（指盧毓琳）外，其余董事均為僅持股9.5%的強新資本（此時李嘉強方尚未公開披露實際持股數）和持股3.8%的奧博資本代表。這是賽富基金提議召開特別股東大會的原因。

對于董事會名單異議，上述接近李嘉強方人士回應稱，根據安提瓜公司法，董事有空缺時進行補選替換并不需要經過股東大會投票決定，李嘉強董事會名單合法。

7月10日，經濟觀察報就兩個董事會的合法性問題向賽富基金、科興生物閻焱董事會發出采訪問題，截至發稿尚未收到回復。

（作者 張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