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發明人在一家新的公司，公開宣傳與之前一家公司合作開發專利技術的發明經歷，為當下的產品做背書，是否構成侵犯？

繼巨子生物和華熙生物經歷多個回合的對壘之后，美妝圈再現隔空罵戰。6月6日，陜西艾爾膚組織工程有限公司（下稱“艾爾膚”）在其名為“安體膚”的公眾號上發文炮轟綻美婭。綻美婭是這兩年新崛起的美妝護膚品牌，據悉，綻美婭能量棒產品的GMV在今年“618”期間飆升超20000%。綻美婭深度綁定李佳琦，前不久，綻美婭聯合李佳琦推出了《造皮膚的人去做護膚品》宣傳片。這幾日，李佳琦手握綻美婭產品的巨幅廣告出現在上海熱門商區。

宣傳片上線約一個月，艾爾膚發聲了。6月6日，艾爾膚發文指出，綻美婭宣傳片中“中國人終于造出了自己的首塊人造皮膚”“中國首個活細胞人造皮膚產品獲批上市”等表述直接指向艾爾膚獨家持有的“組織工程皮膚”（專利號：CN200710018913.6，下稱“專利1”），屬于惡意混淆技術來源，侵犯公司專利行為。

6 月 6 日晚間，綻美婭發文回應稱，“人造皮膚”“組織工程皮膚” 系列專利發明人為金巖、張勇杰團隊，艾爾膚公司未“主導研發”且相關專利已失效，不存在侵權。綻媄婭使用的“一種3D表皮模型的構建方法”專利（專利號：ZL201710460494.5，下稱“專利2”），用于護膚品成分篩選與功效檢測，系自研技術，與艾爾膚無關。

公開信息顯示，金巖、張勇杰曾與艾爾膚聯合開發專利1，現均就職于綻美婭關聯公司。

美妝圈頻發的罵戰揭示了什么？化妝品經營管理專家、美云空間電商創始人白云虎指出，化妝品公司之間的爭斗、博弈，本質上可以理解為營銷手段和策略。當下，沖突和對立成了流量密碼。但這種博弈難言對品牌、行業會有價值，受損的仍是消費者，消費者難以辨別產品真實性。同時還反映出，各種技術發展跑在了前面，但行業標準和對消費者的透明指引滯后，導致模糊地帶里出現了混戰亂象，這是一個系統化的問題。

交戰核心：“國產首款人造皮膚”的宣傳爭議

經濟觀察報在國家知識產權局官網查詢發現，專利1的專利權人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軍醫大學、艾爾膚公司。該專利發明人包括金巖、張勇杰等人。不過在2021年10月，該專利權終止。公開消息顯示，金巖是第四軍醫大學組織工程研發中心創始人、陜西佰傲再生醫學有限公司（下稱“佰傲再生”）首席戰略顧問，張勇杰是佰傲再生的董事兼總經理。綻美婭所屬公司西安博和醫療科技有限公司正是佰傲再生的全資子公司。佰傲再生公眾號信息顯示，2023年底，佰傲再生完成數億元C輪戰略股權融資，宣布向IPO又邁出了一步。

緊接著，雙方展開了多輪對戰。艾爾膚回應稱，“我司認可金巖教授、張勇杰博士等團隊研發人員的署名權，我司始終反對的是該宣傳片故意混淆‘專利發明人’和‘專利權人’概念，同時違背了使用他人專利首先應獲得許可，其次使用中應表明專利權人的原則。”

綻美婭稱：“艾爾膚公司所攀扯的技術方案（專利2），是以我司CTO張勇杰博士及核心骨干自主研發的應用于化妝品評測的全新技術，與艾爾膚公司毫無關系。”

一家醫療科技公司的資深研發人員表示，從專利表述上來看，專利1和專利2皆是組織工程皮膚技術，但存在差別，前者是針對皮膚缺損修復創面的技術，后者是利用人造皮膚組織模型去做化妝品功能測試的技術。

根據2017年多家媒體的報道，艾爾膚旗下的“安體膚”產品是國內首個獲批上市并應用于臨床的活體人造皮膚產品。記者在一家醫療科技公司創始人處獲悉，金巖在國內組織工程皮膚領域知名度頗高，他和他的團隊確實發明出了首款國產人造皮，這是圈內人盡皆知的事情。資料顯示，安體膚主要用于深度燒傷的創面覆蓋、修復及慢性潰瘍的愈合輔助等。

綻美婭此前在公眾號回應，艾爾膚公司并未按時繳納年費，專利1終止。根據法律規定，該技術方案已進入公有領域，任何主體均有權合法使用。

此外，綻美婭還在聲明中列舉了艾爾膚的母公司港股中國再生醫學國際有限公司（8158.HK，下稱“中國再生醫學”）因違規放貸被港交所譴責以及艾爾膚被責令整改的過往歷史。

是否侵權

對于雙方展開的多輪爭辯，經濟觀察報于6月11日分別聯系綻美婭和艾爾膚方面。綻美婭向經濟觀察報回應表示，“我司并未使用任何艾爾膚當年的人造皮膚技術。舉個例子，就像香水有很多品牌，我方曾經是前一種香水的發明人，后來又發明了一款全新的香水，客觀陳述我方有前一種發明經歷，如實標注現有的第二種專利，這有何問題。”

對于專利2如何運用在綻美婭的產品中，對方表示，該技術在護膚品領域用于成分篩選和皮膚功效檢測，綻美婭產品從成分研發到功效檢測環節均有運用。

經濟觀察報多次撥打艾爾膚公眾號顯示的聯系方式，一直未得接聽；向艾爾膚公司郵箱發放采訪提綱，郵件接連因連接收件方服務器超時被退信；向艾爾膚公眾號發送信息，一直獲得的是系統自動回復。并且，經濟觀察報發現，在艾爾膚6月6日發布第一篇“檄文”之前，艾爾膚的上一篇公眾號推文日期是2019年5月27日。

6月11日，經濟觀察報同樣向綻美婭推文中提到的艾爾膚母公司中國再生醫學發送了采訪提綱，截至發稿，暫未獲得回復。

6月13日，經濟觀察報聯系到目前艾爾膚實際的母公司利佳香港發展有限公司（下稱“利佳發展”）的實控人張政武。張政武回應稱：“我們目前還是先通過律師統一回答，我這邊不方便再回答太多了。”

對于綻美婭是否對艾爾膚構成侵權，北京植德律師事務所知識產權合伙人趙立輝律師表示，雙方爭論表面看起來涉及專利，實際上核心問題是：是否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中的“虛假宣傳”和“商業詆毀”，前者涉及綻美婭的行為，后者涉及艾爾膚。如果是“綻媄婭終于造出了自己的首塊人造皮膚”“首個獲批上市的人造皮膚產品是綻媄婭的”等表述，與事實不符，則可能構成侵權。從目前已知信息來看，較難認定侵權。

江西融冰律師事務所陳政律師持同樣看法，他認為，從現階段公開的材料看，僅以綻美婭的宣傳視頻作為證據，暫時較難證明綻美婭存在專利侵權的情況。

陳政律師指出，如果從不正當競爭方向審視，宣傳片中“造皮膚的人”系金巖先生，而宣傳片中標注的專利2，屬于廣東博溪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發明人是支旭勃、盧永波，與金巖并無直接關聯。綻美婭推出的產品是不是“造皮膚的人，決定做護膚品”存在一定的疑義。如果該產品并非金巖團隊研發，那么可能觸發《反不正當競爭法》中“引人誤導與他人存在特定聯系的混淆行為”“引人誤解的商業宣傳，欺騙誤導消費者的情況”。但是由于該專利在產品中只是用于檢測產品可靠性，是否構成混淆行為或進行了引人誤解的商業宣傳還需要進一步的證實。

隱身的其中一方

在表象之外，經濟觀察報通過調查發現了更多隱藏的信息。

綻美婭在聲明中羅列了艾爾膚母公司中國再生醫學此前的負面消息。根據天眼查，早在2002年，中國再生醫學的全資附屬公司確實收購了艾爾膚的部分股權。

但當下，與綻美婭對壘的艾爾膚早已不是中國再生醫學旗下的一員。2020年9月，中國再生醫學公告宣布，旗下中國再生醫學組織工程公司（下稱“再生醫學組織工程”）和中國再生醫院投資管理有限公司完成出售，前者是艾爾膚和陜西瑞盛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稱“瑞盛生物”）的控股股東。受讓方是奧斯寶化妝品國際有限公司，這是一家注冊地在香港的公司，根據公告，該公司的實控人是張政武。資料顯示，張政武同時持有艾爾膚和瑞盛醫藥的股份。2024年，上市公司上海海利生物技術股份有限公司（603718.SH）入主瑞盛生物，持股55%。

天眼查顯示，目前對綻美婭的全資母公司佰傲再生持股0.4209%的自然人鄧志剛曾是瑞盛醫藥的創始股東之一，2008年持股瑞盛醫藥，2013年退股。

據經濟觀察報從組織工程皮膚業內了解，組織工程皮膚的產品一般有兩個技術方向——活細胞組織工程皮膚與脫細胞組織工程皮膚。安體膚產品采用的則是活細胞組織工程皮膚技術。上述醫療科技公司創始人表示，據其所知，安體膚的商業化做得并不好，因為活細胞需要冷鏈物流才能維持活性，儲藏難度大，成本高，商業化難度大。一家主攻醫美渠道的醫療器械代理商表示，未在醫美渠道見過安體膚產品，目前該渠道主要采用脫細胞的人造皮。

市面上關于安體膚的報道主要集中在2017年、2018年，在其公眾號斷更的過去6年時間，幾乎鮮有關于安體膚的報道。一個擁有的核心專利已經失效且許久未露面的公司為何在“618”節點突然出現？

張政武表示，安體膚目前仍在繼續生產和商業化。公眾號停更是因為疫情影響，銷售放緩，公司便沒有把更多資源放在宣傳上。對于安體膚目前主攻的市場和渠道，張政武沒有回應更多。

6月9日，艾爾膚在公眾號第三次回應這一爭議，僅表示，綻美婭對“我司以及與雙方無關的中國再生醫學國際有限公司聲譽進行無端詆毀”，未在文章中進一步說明艾爾膚目前具體的歸屬方。

為消費者帶來了更多噪音

前有自媒體博主“大嘴博士”、華熙生物和巨子生物的隔空對戰，交鋒持續多個來回，引發巨大關注。巨子生物的產品中究竟富含多少重組膠原蛋白，目前仍未有公信力高的第三方現身對該事件給出結論。

在業內人士看來，美妝圈頻繁出現的對戰，一方面，反映出中國美妝行業發展到一定階段，各家不斷以自研的核心成分夯定自身差異化坐標，另一方面，反映出該行業缺乏透明化的標準，使得各方混戰出現。

白云虎表示，這種紛爭給消費者帶來了信息噪音，使其辨別產品真實性變得困難。從大的角度而言，這會解構消費者對于國貨品牌的信任。

白云虎繼而指出，雖然監管變得愈加嚴格，但是監管之下仍缺乏公平、公正的機構或是機制幫助消費者對美妝品牌產品所宣稱的功效成分進行檢測、驗證。其認為，國貨品牌應該潛下心來研究肌膚、研究需求，制定不斷細化的透明化標準，為消費者帶來更加明確、可信的產品信息。

（作者 葉心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