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今年97歲，此前一直身強體健腦子活絡，略有高血壓而已，獨居了十幾年，還一個人常常出去旅游。四年前他中風倒地，生活才離不開別人照顧。

他中風后，四肢沒有特別的損傷，主要是記憶力發生了極大的退步，大小便也不能自理，出院居然認不出自己的家了。

突然面對一個完全不同的老爸，一開始我感到壓力非常大。中風康復的黃金時間，除了每周一次帶他去醫院治療，平時在家不是訓練他晚上記得用尿壺，就是一遍又一遍問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每逢聽到看到親朋好友的問候，祝你爸早日康復時，我會更加焦慮，因為我很難幫他回到從前了。

我一個人每天24小時照顧了他兩個多月，因自己也是永久傷殘者，撐不下去了，只能把他交給專業管理的護老中心。

有了專業團隊的管理和藥物幫助，老爸的情緒越來越穩定。他不再激昂講話，不再幻想連篇，更不再哭泣，就是異常認真地吃吃喝喝。我曾經為他發愁，因為老爸以前一直說，如果不能自理，活著就沒有什么意思，他還和我說，自己已經開始囤安眠藥，以備不需。好在他早已忘了。

他的腦力衰退是中風的后遺癥，眼前的事記不住，記住的都是年輕時的事情。

在他腦海里，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還都活著，有時候和他聊天，他總是說，我媽媽怎樣怎樣，我爸爸怎樣怎樣，一臉的笑容洋溢。他也以為我的媽媽也在世上，有時候會問，怎么沒看見你媽媽？我也就依著他的思路回答：她出去打麻將了，一會就回來。

媽媽雖然比他小六歲，但早幾年已經走了。我問，我媽媽叫什么名字？他一點也沒有猶豫地回答，完全正確。再問，你們怎么認識的？他回答：像小說里寫的，在一個車站上。

他不但幽默，說話還充滿了智慧。每次看他總會問幾句，你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他總說好，有一次他對我說了這樣的話之后，我再也不問他吃和睡的問題了。他說，你放心好了，像我這種年紀沒什么病不病，餓了吃，累了就睡。

當針灸醫生和他聊家常的時候，問他有沒有吃過飯了，他說沒有吃過，沒有飯吃。醫生問為什么沒有飯吃？他回答：今年收成不好，米價貴了。醫生又說，那么你吃肉好了，多吃點肉。老爸說：不行，肉吃多了豬有意見。

但是他完全忘了很多他以前很關心的人，或是以前老同學的名字。但這時候我想，一個人一定要記住那么多名字和為之匹配的面孔嗎？記性好的同時也一定有很多操心，想念人時肯定會關心惦記，會產生很無奈的情緒，對一個97歲的老人，不需要了。現在他開開心心的，只記得自己的父母和女兒以及周邊幾個人，記得護老中心的工作人員就夠了。

護士說他很有趣，院友們也合得來。這次看到他們大堂前臺放著一個盒子，是寫他名字的，原來他常常會去前臺要糖吃，為了鼓勵他多走動，每次去都不讓空手而回。你想，差不多有二百位老人的養老院只有他一個人有如此待遇，說明他受歡迎的程度。

從老爸身上，我改觀了對記性不好的看法。老爸的記性最多只有二三分鐘，所以他不會有比較，也不會有焦慮。以前我有次出去晚了回家，他拿著手電去小區找我。回家之前他會打電話找，為的是告訴我烏云要來啦，其實就是擔心我再不回家，要淋著雨了。

現在，我去看他會高興，我不去他也不會擔心。不會忘不了過去，也不會期待未來，只是專注眼下，不正是過日子的真諦嘛。

在老爸那里，歲月真的靜好，沒有虛假的客氣。那天吃完蛋糕，他說想睡了，可能要睡到晚上八點，讓我先回去，明天再來的話要先打電話。瞧瞧，這尊嚴。

有時他會問：我怎么會在這里？我說是我送你來的呀？他說那真要謝謝你。

和護士長聊了老爸的狀況，因為藥物的控制，他情緒一直穩定。老爸經常坐在輪椅上打瞌睡，我問：他會不會這樣就睡過去？護士長的回答讓我有點吃驚：真的那樣的話，你應該高興才對！但細一想，我反駁不了。誰不求走的時候爽快呢。

人到了老年，記憶力退化是大腦功能衰退的正常表現。它可能會給老人的生活帶來諸多不便，忘記自己剛剛吃過藥，導致重復服藥，對身體造成傷害。所以人到了最后的日子，還是要讓專業團隊護理。

社會上有一些說法，把老人送去養老院是不孝，這是完全錯誤的觀念。專業團隊會協助老人完成洗漱、穿衣、進食等基本生活活動，確保老人的個人衛生和營養攝入。記憶力退化的老人容易出現安全問題，如走失、摔倒等，護老中心會采取一系列安全措施，例如我老爸，他還可以用雙腿帶著輪椅到處走，和人聊天。

老爸記憶衰退已經四年了，我準備好了，有一天他會不認識我，也沒有關系。人生需要轉場，人生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上的，面對認知衰退的病人，子女能做的不是悲傷，而是要融入他們的現實世界去。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聶崇彬